第一章 崮山的天黑了 1 日本人来了,崮山的天一下子黑了。 日本人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占领的博山县。五百多个鬼子,在联队长菊池永雄的率领下开进“四十亩地”。闪亮的钢盔,闪亮的三八大盖,枪刺上挑着太阳旗,旗子上的那个太阳真像刚烤过的一贴膏药。 博山真是个好地方呀,可惜让这帮子畜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。 这个地处鲁北腹地的县份,有山有水。山有鲁山、原山、鹿角山、岳阳山,水有淄河、孝妇河、青阳河、牛角河,虽然算不上是名山大川,却一样风景秀美。山脉西连泰岱,群峰逶迤。最美的是岳阳山,有九十九座山峰,主峰就在崮山北。在崮山上的望月台上看日出,比在泰山极顶观日还要惬意。 五百多个鬼子分成两个中队和宪兵队、守备队,分散在源泉二郎山、北博山、西石马、下庄等二十五个据点上。他们还网罗土匪和国民党军队组建了伪军警备大队,北崮山是交通要枢,所以也是鬼子和伪军重点把守的地方。 民国三十年,老天不睁眼。 一开春就是卡脖大旱,麦子稀得像兔子毛,一季连种粮也没收回来。秋庄稼正灌浆时,又连着四十多天没掉一滴雨点,地上裂了尺把深的口子,秋庄稼全枯了,蔫蔫的在毒日头下枯黄着,仿佛落上一个火星就能烧起来。 天一旱,蝗虫起来了。 那些蚂蚁般的小蝻子,仿佛是让燥热的风吹着,一夜间长成了翅膀坚韧、大腿雄壮的绿头蚂蚱。它们飞起来遮蔽了白亮亮的日头,天空中犹如笼罩着一层层乌云。十万亿翅膀的振动响如雷鸣,轰轰隆隆地滚过树梢、屋顶。它们降落到地上,抱住半枯的庄稼秆子大嚼,不消一时三刻,大片的山地便消失了所有的绿色。 吃完了一片,它们又潮水般涌向另一片。遇上河渠,它们抱成一个大球,滚动着,从河面上漂到对岸。一上岸,一只只蝗虫巨球轰然炸开,又成了一片片涌动的虫浪,席卷大地。它们一边大快朵颐,拼命地吞噬,一边疯狂地排泄,被剃过一样的土地里立刻就铺满了一层层绿色的蚂蚱粪,在暑气的蒸腾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腥臭。 它们无往不胜,无坚不摧。吃光了地里的庄稼和青草,又扑向村子,把一家家草屋的屋檐都啃得光秃秃的。 这一季粮食又白瞎了。 大旱、灾荒、蚂蚱、鬼子兵! 老人们叹息着:老天爷要绝这一方人呀! 2 鬼子一来,北崮山村焦家的油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。 这个油坊从主人焦念礼的爷爷辈传下来,已经传了三代。 三代人惨淡经营,油坊的规模也没能扩大多少,照旧只有两盘大青石碾砣子。这两盘碾砣都是上好的青石,长年累月碾轧那些榨油的植物种子,它们通身油光闪闪,仿佛油已经浸透了石头,好似两大坨温润光洁的青玉。 油坊传到焦念礼手上,多了一头大青骡子。如今,这头骡子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衰老了。 它步履维艰地拉着大青石碾子,头深深地低下去,嘴里“呼哧呼哧”吐着粗气。它的肚皮软塌塌地垂着,支撑肚腹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辨,脊梁骨刀削一般高耸,它实在是太瘦弱了,瘦弱得仿佛一根麦草就能压倒它。钉了掌的蹄子在碾道上“叮叮当当”敲打着,不时发出一声尖厉的“吱吱”声,那是它走不稳时几乎滑倒的声音。 那个声音让一个少年无比揪心。 少年是油坊主人焦念礼的孙子焦裕禄。如果没有这场变故,他将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油坊的第五代继承人。 焦裕禄十六岁了。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了一副人高马大的骨架,个头比他爹焦方田还要高,而且英俊。他的脸庞有些瘦削,嘴边长出了细细的绒毛,眼神里带着悲悯与忧郁。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,无论如何不应该有那样的眼神。 瘦弱的老骡子疲惫地拉着巨大的青石大碾砣子,在环形碾道上转着圈子。 它实在太老又实在太弱了,走得磕磕绊绊。它眼睛上戴着破布做的“捂眼”,走几步就要停一停。 碾棍发出“吱吱呀呀”不堪重负的声音。 焦裕禄的父亲焦方田,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,心疼地抱起碾棍,帮老骡拉碾。 焦裕禄夺过父亲怀里的碾棍。他用力推着,想让老骡子省些力气。他看父亲用铁铲刮碾道,弄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,就问父亲:“爹,你干啥哩?”爹只是“嗯”了两声。 这老骡子有通人的灵性,凭着长年累月拉碾子的经验,听见这声音,它知道活儿快干完了,正在扫碾盘,来了精神,步子也快了许多。 焦裕禄说:“爹,别这样了。”他给老骡子把捂眼摘了下来。老骡子回头瞅了一眼碾盘。焦裕禄看见,有两大滴浊泪挂在它的眼角上。 爹长叹一声。这时,那头老骡子一个前失,两条前腿齐齐跪地,跌倒在碾道上。祖孙三人大惊,焦念礼忙找来扁担、绳子,招呼着儿子、孙子抬骡子。费了半天劲,也没把骡子抬起来。又喊来邻家两个后生帮忙,才算把骡子抬出了碾房。 那个晚上,焦家人谁也没睡。爷爷坐在大青骡子旁边,一双手不停地在大青骡子的脖子上抚摸着。他感觉到大青骡子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退下去。它的毛湿湿的,是那种黏稠的、冰冷的湿润,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。爹坐在板凳上抽闷烟,暗夜里只看见一豆亮亮的红火头闪烁。这是个连叹息也少有的男人,虽然四十岁刚出头,却腰弯背驼,脸上刀刻般布满了岁月的吃水线。焦裕禄发现,这两年,爹的话是越来越少了,走在街上,人家和他打招呼,他只是“嗯”一声,点个头。在家里,娘唠叨半晌,爹最多只是含混不清地“嗯”两声。焦裕禄知道,爹虽然话少,可心里却明明白白。他是让越来越重的苦难压得喘不过气来了,那一种因重压而产生的忧虑、绝望的情绪,让本来性格懦弱的他真正变成了一个闷葫芦。 娘和嫂子在煮米汤。半锅清水,煮着小半碗黄米。柴火有点湿,火苗很弱。娘趴在灶口不停地用蒲扇扇着风,黄烟从灶口一股股涌出来,呛得娘直咳嗽。跟爹的性格完全相反,娘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。平日,这个家里似乎就只有她的声音。 嫂子默默地用马勺搅着那锅稀稀的黄米汤。要不是脸上的菜色,她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小媳妇。哥哥焦裕生前年外出谋生,两年多时间音信杳然,嫂子也渐渐沉默寡言了。熬好的米汤盛在一只瓦盆里,端到老骡子嘴边。也许是闻到了米汤的香气,它的头抬了一下,眼也睁开了。它的前腿甚至悬空蹬了两下。可是当焦念礼把一勺米汤喂到它嘴边,它却一下子把头垂下去,眼睛闭上了。 老骡子死了。焦家人哭成一团。焦裕禄三岁的小侄子守忠醒了,他的哭声尖厉而恓惶。爹大喊了一声:“老天爷,你杀我呀!” 天刚亮,一个名叫焦绍中的本家进了院子。 焦念礼带着一家人去山下埋那头骡子,院子里只有焦方田一人。焦绍中凉鞋净袜,他是北崮山村的富户,也是焦姓家族里一个头面人物。他长相斯文,满脸忠厚之相。他迈着四方步踱进焦方田家小院时,把焦方田吓了一跳。焦方田只“嗯”了一声。焦绍中看了一眼焦方田,慢条斯理地问:“方田啊,那十块大洋,你是不是该还了?”这话,他说了不知多少遍了。在路上相遇,在地头碰见,他总是笑眯眯地这样问。焦方田却在那张慈祥的笑脸上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。最初,焦方田借焦绍中大洋的数目只是两三块钱。他借钱是为油坊购买黄豆和蓖麻子,这笔债像滚雪球一样,几年间就滚到了十块光洋,而且还在像“蝗虫蛋”一样,越滚越大。 焦方田深知焦绍中的为人。他看上去宽厚儒雅,慈眉善目,却是个肚子里长牙的角色,向来说一不二。他对你开口微笑的时候,那张血盆大口,却要把你囫囵吞进肚里。焦方田嗫嚅地乞求着:“再宽限两天吧。骡子又死了,油坊是开不下去了……”焦绍中仍然笑着:“我也有难处哩。你还是上上心吧。再还不上,你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。” 他踱着方步走出了院子。 “别的办法”是啥办法,焦方田几乎不用想就猜出了焦绍中的用心,他是看中了焦方田家的那两亩山地。焦方田的心像被蜂子猛地蜇了一下,立刻揪紧了。 3 群山逶迤,岚雾中一片鸡鸣犬吠之声。 山脚下的北崮山村,甩出一条麻石小径。村口大路边设着岗亭,岗亭上插着日本太阳旗,一侧的土墙上写着标语:“中日亲善,建设王道乐土。” 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在站岗,他背着三八大盖,身边是一条大狼狗。进出的村民都要向他躹躬。日本小兵十分傲慢。他鼻孔朝天,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行礼的人,如果他觉得哪个人行礼的动作不够恭敬,抡起枪托就打。日本小丘八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,有着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狰狞。如果不是战争,这个年龄的孩子,也许会在故乡的山林河边捕鱼,在课堂里无所忧虑地读书,可是现在他却作为战争机器上的一个小部件,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疯长自己的恶行。 狼狗有小牛犊一样大小,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来,舌头上挂着长长的涎水。这个畜生凶狠地冲着人们低声吠叫着。那低吠仿佛是从獠牙间挤出来的,让人不寒而栗。 焦裕禄肩上搭着绳子,腰里别着柴刀走过岗哨,他没有给日本小兵躹躬。 日本小兵怔了一下,他甚至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同他年纪相仿的中国少年。 他清瘦的身材,虽然穿着补丁衣裳,却干干净净,留着学生头,似不类农家子弟。他的眼神是坚定的,那坚定的目光里有轻蔑和仇恨。 日本小兵“哇啦哇啦”叫着,拉住焦裕禄。 焦裕禄问:“你干什么?” 日本小兵比比画画,说着日本话。 焦裕禄指指远处的崮山:“我要到山上去,砍柴。” 日本小兵“哇啦哇啦”叫着要按他的头。可他个子太矮了,手只够到焦裕禄的肩膀。 焦裕禄拨开日本小兵的手。“八嘎!”日本小兵气急地用脚踢焦裕禄。焦裕禄推开日本小兵。日本小兵叫着又举起枪刺。 这时,一位已经走过岗哨的穿长衫的人折回来,对日本小兵用日语喊了一声。日本小兵惊异地收起枪,看着那个穿长衫的中国人。日本小兵用日语问了句话。穿长衫的人用日语回答:“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高等小学的老师。”日本小兵悻悻地挥挥手,让他们过去了。 焦裕禄认出来了,穿长衫的人是他的小学老师张慕陶先生。他深深躹了一躬:“张老师!您啥时回来了?” 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小学是方圆很著名的学校,北崮山和南崮山两个村子相隔不远,北崮山没有学校,北崮山的孩子就到南崮山小学去读书。张慕陶老师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,他很喜欢焦裕禄,连“焦裕禄”这个学名也是张老师给起的。张老师的学问很好,还精通各种乐器。焦裕禄读三年级时,学校组织了个“雅乐队”,器乐教练就是张老师。焦裕禄在“雅乐队”里学会了二胡和小号。焦裕禄最崇拜的人就是张老师,张老师不光是课讲得好,听说还在日本留过学。焦裕禄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,他后来听说张老师也离开了学校。 张老师说:“今年开学我就回了南崮山,还打听你呢。焦裕禄同学,几年没见你了,听说你下学后帮你爹打理你家的油坊了?”焦裕禄说:“我家油坊快要开不下去了,欠了人家很多债,我爹天天愁得要死要活的。我哥走了几年没音信,赶上这乱世道……先生您怎么样?” 张老师说:“三年前我就到博山城里去了。日本人要在学校里开日语课,我不想教日语,就辞了职。上个月又把我请回来,还当南崮山高小的老师。今天我有事进趟城。焦裕禄同学,你有空到学校里来吧。” 焦裕禄又给张先生鞠了个躬:“谢谢张老师。” 他们分手了。焦裕禄走出好远,还看见张先生站在那里的身影。 4 深秋的崮山在焦裕禄眼里铺展着一幅美丽的画卷。 山上元宝枫的叶子一片金红,黄栌的叶子一片金黄,红黄相间的是千头柏、鹿角桧的苍绿。南坡北坡的柿子树,一片一片红得鲜艳。酸枣更是随处可见,一嘟噜一串,紫气闪烁。 那一道从山上流下的泉水,细细的,千折百回地从望月台那边流过来,流到一个两三亩大小的潭里。如果不是大旱年景,这道泉水是十分壮观的。这道泉水称为阚家泉。 焦裕禄砍柴累了,趴到泉边,捧着泉水喝了几口,清凉甘甜的泉水让他周身通泰。焦裕禄读四年级时,写过一篇《阚家泉的风景》,这篇作文受到了张老师的大力褒奖。那天,张老师带领他们班的学生游山,游到阚家泉的时候,张老师让同学们背诵那篇作文。同学们背诵完了,张老师说:“同学们,我们山东的山水,养育了孔子、孟子这两位圣哲,这山水充满了灵性啊!焦裕禄同学的这篇作文,不但写出了崮山景物的美丽,而且写出了他的抱负,那就是用我们的才能报效国家。有这样的抱负,我们的中国会有希望的……” 焦裕禄坐在泉边,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着游山时的场景。山脚下就是他的南崮山小学,山风传过来的,却是孩子们用日语朗读的声音。 焦裕禄往手心吐了口唾沫,开始捆柴。 他背起大捆山柴,缓缓走在山路上。他的耳边又响起同学们背诵他那篇作文的声音了: “仁者爱山,智者乐水。我钦佩那些胸怀浩然之气、为国家建立过功勋的仁人智者,更爱哺育过无数仁人智者的好山好水。而最令我喜爱的,就是崮山西山脚与岳阳山南山脚交汇处的阚家泉…… “我常常在湖里河里游水捉鱼,也想看见那条蛟龙是怎样自泉眼钻出,张开巨口对着山上的旱地喷水……” 那个声音伴随背着山柴的焦裕禄转过山坳: “在泉水边,挖野菜的母亲对我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。我的思绪随着泉水远去,我美丽的家乡属于美丽的中国,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热爱……” 焦裕禄有些累了,他把担子靠在山坡上擦汗。 他背起了柴担,而这时,却有一双穿马靴的脚站在他面前。 被柴捆压弯腰身的焦裕禄顺着那双马靴向上看去,那个早晨在村口站岗的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,站在他面前。他背着三八大盖,皮带上挂着一只野兔子,那条大狼狗,牵在他手里。显然,他是下了哨之后带上狼狗去撵野兔,在这里同焦裕禄相遇了。 日本小兵拦住了焦裕禄,他仍旧是那一脸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傲慢,又有几分顽皮,看样子,他要寻焦裕禄的开心。焦裕禄想绕过去,日本小兵横过三八大盖,用日本话吆喝他站住。 焦裕禄往东绕,他在东边拦着。焦裕禄往西绕,他又在西边截住。 焦裕禄放下柴担,捏紧了拳头。他问小鬼子:“你要干什么?” 日本小兵叽里呱啦说了一通,焦裕禄一头雾水,摇摇头。日本小兵见焦裕禄没听懂,背上枪,两只手比画着,指指他的狼狗,又指指焦裕禄,两只拳头对碰。焦裕禄这下明白了:“让我跟你的狼狗打一架?” 日本小兵笑了,点点头:“呦希!”焦裕禄问:“怎么打?”日本小兵比画了一通。焦裕禄问:“打得过你的狼狗,我的开路?”日本小兵点点头:“呦希!”焦裕禄又问:“让你的狼狗咬死,算我活该?”日本小兵竖起大拇指:“呦希!” 焦裕禄看一眼端着三八大盖的小鬼子,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狼狗。那条狼狗眼里冒着凶光。焦裕禄挽了挽袖子,往手心吐了口唾沫,“丁”字步站稳。他冲日本小兵招招手:“来吧!”日本小兵吹了声口哨,那条狼狗向焦裕禄扑过来。焦裕禄迅速弯下身子,狼狗扑了个空。 狼狗再次凶狠地扑过来,裹挟着一股腥臊的风。它要把焦裕禄的喉咙咬断,这条狼狗不知咬断过多少中国人的喉咙,血的滋味,会让它无比兴奋。焦裕禄一个腾身闪在一边,狼狗又一次扑空。狼狗扑了两次,没有扑到焦裕禄,它有些耐不住性子了。它低沉的吠叫声一下子高亢起来。第三次扑过来时,焦裕禄一个机灵,猛地抓住了狼狗两条后腿。他用力把狼狗抡了个圆,然后狠狠摔在石砬子上。 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狼狗当时被摔得脑浆崩裂。日本小兵见狼狗被摔死,大叫一声“八格”,端起上刺刀的三八大盖,向焦裕禄刺过来。焦裕禄抄起柴担,抵挡小鬼子的刺刀。日本小兵刺了个空,惯性让他扑倒在地上。焦裕禄抬脚踢开三八大盖,和日本小兵扭打在一起。他们在山路上翻滚。日本小兵骑在焦裕禄身上,要掐他的脖子。焦裕禄一翻身把日本小兵按倒,用力扭住日本小兵的胳膊。日本小兵身子一拱,挣脱出来。焦裕禄去按他脑袋,被小鬼子咬住了手指。焦裕禄用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住,狠狠磕在石头上,乘机抽出手指。 焦裕禄蹬了一脚,日本小兵滚下山崖。山崖下惊飞一群山老鸹。短时间的寂静。秋蝉鸣叫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。还有蛤蟆的聒噪。山鸟掠过树梢。 焦裕禄背起了柴担。他刚要走,又想起什么,放下柴担,把那条被他摔死的狼狗也扔下了山崖。 5 焦裕禄进了村子,听到了自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。他愣住了,一种不祥的情绪立刻把他笼罩了。 他扔下柴担,跑进家,见父亲焦方田躺在一扇门板上。 乡亲们挤了一院子,爷爷蹲在墙脚哭,娘和嫂子趴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。三岁的小侄子守忠摇着爷爷的胳膊哭着。焦裕禄拉住爷爷:“爷爷,我爹怎么了?”爷爷哭得说不出话来。焦裕禄又拉住嫂子:“嫂子,咱爹怎么了?”嫂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 他拉住哭得没了声气的娘:“娘,我爹他怎么了?”娘抱住焦裕禄:“禄子,你没爹了!你爹受不了人家要债,寻短见了!” 焦裕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:“爹呀!” 乡亲们也哭成了一团。一位族爷拉起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焦裕禄:“禄子,你爹没了,你哥又不在,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。快起来,商量商量你爹的后事吧。”焦裕禄站起来,擦了把泪,又去搀扶哭得几次昏厥的母亲:“娘呀,我会把这个家撑起来的,穷家富家都是家呀。欠人家的债我来还,可我爹也不能白死,我不做冤死鬼的儿子!从今天起我要活出个人样来!” 他又拉起爷爷:“爷爷您年纪大了,别伤了身子。禄子给您养老送终,禄子让您享福。”乡亲们夸赞着:“多懂事的孩子呀!”“这个家有禄子,塌不下来。” 鲁南葬俗,故去的人,不论贫富,一般要砌寿坟,做寿衣、寿棺。 寿坟用青砖或雕琢的青石砌筑,大碹棚顶。寿衣要五根领,也就是五件上衣,用绢和棉来做,取“眷恋”“缅怀”之意。寿棺上讲究的人家都用柏木。焦家穷成这个样子,寿坟自然是没钱砌的,五领寿衣也无力置办,只好把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焦方田抬到用门板搭的灵床上。至于寿棺,柏木是用不起的,乡亲们从山上砍了几根鲜柞树,会木匠手艺的后生们锯的锯刨的刨,小半天工夫拼出了一口薄皮棺材,草草装殓了劳碌一生的焦方田。 夜里,起风了。焦家门外,用草席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灵棚。 灵棚里停着那口鲜柞木的薄皮棺材,前边是灵桌,桌上点着一盏孤灯,灯火在风里明明灭灭。穿着孝衣的焦裕禄独自为爹守灵。一阵风吹来,灯火摇晃起来,焦裕禄忙用双手捧住。 摇曳的灯火中,浮现出父亲焦方田憔悴的面容。在焦裕禄的记忆里,父亲这张脸上很少浮现过笑容,偶尔因什么事牵动一下嘴角,那笑也是如电光石火一般,稍纵即逝。焦裕禄上学时,每天放学,娘手里都攥着一把小笤帚,给他通身上下扫一遍,爹则站在一边,无言地瞅着儿子,嘴角往上动一动,也就没有别的表情。 通常,晚上焦裕禄在油灯下念书,娘坐在旁边纳鞋底,爹蹲在一边搓草绳,那是一家人最惬意的时刻。娘“吱啦吱啦”扯动麻绳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如闻仙乐,而爹搓草绳则哑然无声。一把谷草在他那双生满铁趼的手里搓一把就成了绳,金黄色的草绳在无声地延伸着,草绳在爹的身后跃动,好似蜿蜒的长蛇。 有时,“雅乐队”的同学来找焦裕禄练习乐器,那是焦家最热闹的时候。笙、笛、二胡、洋鼓、洋号合奏出一曲曲高亢美妙的乐曲,引得东邻西舍的乡亲们挤了一院子,爹把家里的板凳、杌子全搬出来让乡亲们坐,自个儿则到一个角落,坐在倒扣的箩筐上,享受着音乐,也享受着乡亲们对儿子的夸赞。也只有那个时候,父亲脸上的笑容才有可能停留得长一些。 焦裕禄往火盆里化着纸钱,突然村上一片人声吵嚷、犬声鼎沸。 没等焦裕禄闹明白是怎么回事,灵棚里突然闯进几个日本兵和皇协军,不由分说,扭住焦裕禄就用绳子绑了起来。 娘和爷爷、嫂子从屋里出来,焦裕禄已经被日本人抓走了。娘哭喊着:“禄子!禄子!”爷爷大叫着:“禄子!禄子!” 灵前灯被风刮灭了,棺材前的引魂幡在风里狂舞。娘和爷爷、嫂子追到大街上。大群的鬼子和皇协军在鸡飞狗跳地抓人。他们已经抓了几十个年轻人,都用绳子捆绑着。被捆绑的焦裕禄还穿着孝衣,戴着孝帽。 鬼子和皇协军把在村上抓到的人押解上汽车。娘哭喊着:“禄子!禄子!”焦裕禄听见了娘的声音,他也大声叫着:“娘!娘!” 爷爷抓住一个日本伍长的腿哀告:“太君,您行行好吧,放了俺这孙子吧!”日本伍长抽出东洋刀,用刀背狠敲了爷爷一下,把爷爷打倒在地上。焦裕禄怒不可遏,挣扎着要去拼命,日本伍长用洋刀顶住他的喉头。爷爷又要抱日本伍长的腿,被日本伍长一脚踢到沟里。 焦裕禄被押到汽车上。小守忠哭喊着:“老叔!老叔!”焦裕禄眼里噙着泪对娘喊:“娘,快去救爷爷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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