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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佳作赏析] 《古城春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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虎啸兵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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雄鹰航空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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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出现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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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9-18
发表于 2020-9-24 22:20:0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《古城春色》一
一九四八年初冬,中国的北方平津地区,一连下了三天大雪。那辽阔无垠的大平原,冰封霜冻的永定河,宫殿林立的北平城,以及那自古鏖兵的居庸关和八达岭,银光四射,晶莹耀目。冷风从长城外卷来,虽然凛冽砭肤,却清新宜人,真是:瑞雪兆新春,干戈扭乾坤。好雪,好雪!
十一月十四日下午,大雪忽然停了,西北风吹裂遮天蔽日的乌云,从金黄色的缝隙里,射出粗大的光柱,照红了整块整块的大地。这天,在冀东燕山南麓的公路上,行动着一支庞大的军队。这支铁军洪流,蜿蜒几百里,一望无际。枪筒像森林一样,在人流的头顶上闪烁着光芒;用松枝伪装着的大炮和汽车,超越过步兵的行列,碾开积雪,隆隆而过。又长又粗的炮筒,威武地伸向寒森森的天空,随着汽车的颠簸,发出沉重的铿锵声。
公路上满是步兵,汽车走走停停,着急地鸣着喇叭。
部队靠右边走,靠右边走!”指挥员站出队列,大声地下达口令,给炮兵让路。
公路闪出来了,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过去了;车轮扬起了带沙土的雪块,飞溅在步兵战士的身上。
当炮兵不坏啊,屁股上冒烟哩!”一个满脸汗水、扛着机枪的战士,仰起滑稽的笑脸,向汽车上瞧了瞧。
对不起,同志,这玩意我们不能扛着走啊。炮兵战士把钢盔向脑后移了移,露出一排白牙,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大炮。
说话间,汽车小心翼翼地拐了弯,下了公路,向远远的村庄驰去。
不知在哪条公路上,战马长嘶了一声,透过晴空,向旷野里飞去。
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一支先遣兵团,从东北开进了冀东根据地。战士们,这些仿佛精选出来的壮实小伙子,个个精神充沛,红光满面。十天以前,他们还在东北的辽西战场,鏖战了五十多天,消灭了蒋介石锦州地区的全部精锐军队。炮筒还发热,步枪还烫手,战士身上还带着辽西战场的泥土,就又跋山涉水,越过长城,行程一千二百多里,浩浩荡荡开到华北来。可是他们还穿着单军装,冬装还在东北远远的后方。后方,野战军的后勤部队也在兼程前进,日夜奔忙。中国的解放战争已到了决战阶段,形势发展得是这样快!
军队像暴雨后的江河一样,那无尽的钢铁、人流,沿着新修的公路,向长城山区的西方,汹涌澎湃地挺进着。
公路旁,每一个村庄,每一条街道,都聚满了欢迎入关队伍的老乡,挤得像人海一样。人群的前面,桌子上摆满了茶水;人群里,沸腾着一片锣鼓声,爆发出一阵阵激动人心的口号,像春雷滚动,响彻天空。墙上,树上,还有路口新扎的牌楼上,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标语:
欢迎第四野战军进关打胜仗!”
消灭蒋匪帮,解放全中国!”
共产党万岁!”
毛主席万岁!”
小伙子们轰的一声,挤进了队伍,抢着帮战士扛机枪、背背包,非送一程不行。他们着迷地抚弄着机枪、大炮:
同志,这都是打仗得的?”
当然啦,谁不知道蒋介石是我们的运输大队长’!解放战争才打了三年,就给我们全部换了装。
姑娘们取下毛茸茸的头巾,给战士们擦脸。战士们面红耳赤,腼腆地笑着,躲闪着,不知怎么说才好:谢谢同志,不用……谢谢,我自己来……谢谢。
不用客气,同志……瞧您多辛苦啊!”
步兵、骑兵、马车、汽车,不断地从乡亲们面前通过。机器的轰隆声,武器的铿锵声,战士的脚步声,老乡的欢腾声,汇成庄严雄伟的交响曲,向着平津战役的前方流去。
一小时后,晚霞返照,军队宿营了。在遵化、蓟县、三河、玉田一带,差不多每个村镇都住上了军队。
靠山镇住着一个步兵团,大街上人来人往,战士们和老乡抬铺草,背马料,到处是一片亲切的喧笑。团司令部里,通讯员、警卫员在忙着打扫院子,帮房东担水;参谋们忙着挂地图,给各营下达宿营命令。
团长周国华正在阅读师部发来的通报:
……我野战军主力上月二十七日于新立屯、大虎山、黑山一带,全歼敌廖耀湘兵团,本月二日又乘胜攻占沈阳,至此,东北全部解放……
报告!”师部电话员冒里冒失地走了进来。后面跟着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,背着一捆电话线。
才来啊!”作战股长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。
就我一个人干……”电话员边架电话边说,要不是这位老乡帮忙,现在也来不了。
作战股长没说什么就忙别的去了。作战参谋却急急忙忙地走过来,抓起听筒,迅速地转动摇把,电话机发出细微的吱吜声。
!你是鞍山部吗?……——请等一等。他用手捂着送话器,抬头向团长请示,师部电话接通了,团长有事吗?”
报告师部,我团全部到齐,现已宿营完毕,详细报告随后送去。周国华说到这里,一扭头发现站在门旁的那个年轻的老乡。
他是谁?”团长走过去向电话员问道。
这村的民兵。电话员立正答道,帮我拉电线来的。
周国华把两道黑而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皱,用责备的目光瞪了一下电话员,仿佛说:你怎么把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到作战室里来!
你姓什么?”团长用盘问的口气向那个年轻的老乡问道。
姓孙,我叫二宝。
是民兵吗?”
是。
家里有什么人?”
妈,我,还有哥哥,他参军了没在家。
团长周国华闪动着一双智慧的眼睛,一直在打量着二宝;见他那朴实的外表、聪明的脸庞,觉得这小伙子挺惹人喜欢。周国华脸上立即平静而温和了:你哥哥叫什么名字?在哪一部分?”
他叫孙大宝,在哪一部分我可不知道。二宝答道,反正他四二年参的军,四五年随部队到东北去了。那时候他当排长。也许这次会和你们一块回来。我妈妈想得要命,整天叨念。
你想不想?”团长故意问道。
?”二宝的两只大眼睛眨了眨,像是没听明白,又像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,那还用说。
唔,原来是这样。团长的嘴角上含着一丝微笑,回头对作战股长说,老杨,你看他像不像四连长?”
有点像,可是四连长不叫这个名字。作战股长端详着二宝笑了笑,我们这里的干部有不少是冀东人,可以打听一下。
对,你想办法给他查一查。团长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烟来吸着,然后对二宝说:不用着急,小伙子。要是一块来了,一定给你查着。你在哪里住?”
就在村东头第一个胡同里。二宝睁大了眼睛,他那圆圆的脸上显得特别开朗,谢谢团长,要是你真给查着,那我妈该多高兴……”
二宝和电话员一块往外走时,回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团长,然后愉快地走了。
周国华站在地图前,大口地吸着烟,一缕缕的青烟在他的头顶上缭绕着。他的目光一会儿在北宁沿线上打转;一会儿又在塘沽地区掠过;最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北平附近,用手量着靠山镇到北平和天津的距离。显然,周国华在猜测着上级下一步的行动计划。他伏在地图上静静地观察了许久,把吸剩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踏灭。
杨股长,他离开地图走向作战股长,你派个参谋,把地图上所有敌人占领的地方都标一下。今后我们就要在这些地区作战,这件工作最好今天晚上就完成。还有,北平西北方向到张家口这一带的地图,什么时候才能发来?”
师司令部指示,那一带地图我们没有。他们和军部联系过,据说这几天华北野战军要派人送来。
再请示一下,必要时我们可以派人去拿。
傍黑,室内光线渐暗,窗纸忽然发出沙沙声。
外面又下雪了?”团长推开风门一看,院子里雪花飞舞,风吹树梢呼呼作响。他回头问:冬装怎么样,有消息没有?”
我们在锦州出发时,听说军后勤的汽车连已经到后方拉去了。杨股长回答说。军部的汽车连到后方去拉了冬装,回到锦州,部队已经走了五天了。他们当天晚上就又出发赶部队,在公路上跑了一夜,天亮时汽车停下来检查机器,准备白天继续前进。这时,从公路旁的大路上走来一个军人,中等个子,长得挺棒实,帽檐底下露着绷带,左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胸前。他昂首挺胸,迈着大步,走得挺快,朝着汽车急急地走来。为首的那辆汽车上的司机,老远就认出他是连长乔震山。
乔连长,你怎么在这里?”
昨天从医院出来,天黑在村里宿了。
你好啦?”
好啦!”乔震山乐洋洋地说,你们到哪去?”
还用说吗,进关,赶队伍去。司机同志一面摆弄机器一面答着。
什么时候走啊?”
马上就走,上车吧!”
我给你开吧,同志?”乔震山一见汽车,手就发痒。在东北作战的初期,每逢打了汽车,由于没人开都烧了,当时他心里真不舍得。后来就决心学开车,最后到底学会了,不能说开得顶好,反正可以开着在公路上跑。
算了吧,我的连长。司机同志打着哈哈说,你那两手留着打仗用吧,开长途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汽车开动了。乔震山爬上车厢,见一个战士背靠驾驶室坐着,低着头在打瞌睡。
汽车奔驰在辽西大平原的公路上,银灰色的山峦、寂静的村庄、白皑皑的田野,不断地从乔震山眼前掠过。几天以前,这里还是炮火连天的战场,现在却变成了大后方,永远属于人民了。乔震山未来的里程,也将像现在一样,眼看着永定河、黄河、长江、珠江从他的面前掠过。他想到这里,不禁心旷神怡,亮开嗓门唱起西皮倒板来:
催马加鞭,往前奔……
!同志,小点声好不好?”同车的战士被惊醒了,没等他唱完,就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。
怎么,你不愿听么?”
不能说不愿听,反正心里不大舒服。
原来这样,乔震山笑了笑,真有意思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温明顺。你笑什么?”
多会儿参的军?”
去年冬天。你问这干啥?”
我说你呀,既不明也不顺。进关作战,解放全中国嘛,谁不高高兴兴,可你呢?还心里不大舒服,我看你啊,嗯,……很危险。
干吗这么说?”温明顺不高兴了,危险什么?我温明顺从参军以来,哪次作战含糊过?”说着把裤腿一扯,难道这是狗咬的?可不能从门缝里看人!”
乔震山瞧了瞧他,有趣地笑了,摇摇头没说什么。
车上的乘客,随着里程的增加越来越多。这天下午,上来一个身材不高的小伙子,刚放下背包,车子开动了,他一个屁股蹲儿坐在背包上,一闪眼失声喊道:是你呀,连长?”他紧紧地抓着乔震山的手,你怎么出院了,大夫同意吗?”
他不同意我可同意!”乔震山得意地笑了笑。
这小伙子是四连的一班长刘吉瑞。他的家离这里不远,前天部队从这里经过,指导员把他找去说:刘吉瑞同志,家去看看吧,代问大爷、大娘好!”今天他要去赶队伍了,碰巧,遇上了汽车连。
刘吉瑞和连长一见面,兴奋无比,纵声畅谈起来。同车的人受了他们的感染,也开始了轻松的谈笑,充满了欢乐和幽默。惟有温明顺,用惊讶的眼光不断地瞟着乔震山,一言不发。
他是连长?”他想,糟糕,我先头对他说了些什么?!像个傻瓜似的。
不过,我可不是和大夫吵嘴出院的,刘吉瑞。乔震山又接着说,前天总部有一位首长到医院去看我们,他给我们做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报告。
那位首长怎么讲?”大家哄的一下把乔震山围了起来,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。
别急,同志们,听我讲嘛。乔震山推开伏在他肩上的人,首长说,蒋光头锦州战役一结束,他从葫芦岛跑回南京,情绪非常不高,忽然,他想到,不好!”
咋的?”战士们齐问。
咋的?——”乔震山接着说,这一点嘛,他算猜对了。我们消灭了东北敌人后,下一步该轮着华北了。这一百来万军队一进关,那就够他呛的!所以蒋光头就慌了。他想不如趁我们还没进关,把华北他那六十来万军队撤回江南,保存实力,以后重打锣鼓另开戏,下一步再说。
!北平敌人要跑吗,连长?”
我们要赶快进关去挡住,消灭他。
首长怎么说?”
对,当时我们也是这么说,可那位首长却劝我们说:不要着急同志们,把伤养好,打仗的机会今后多着哪。敌人还不会跑得那么快。因为,他们有个错误的估计,估计我们完成了辽沈战役以后,起码要整训三个月才能进关。岂不知,我们党中央毛主席早就计划好了,在山东、河北战场已布下了天罗地网,又命令西北野战军、华北野战军,还有我们,赶紧向平、津、张地区靠拢。因此我们东北野战军抽出两个军组成一个先遣兵团,先一步进关,后面野战军主力现正在收拾辽沈地区的敌人,不久也要进关……’”
战士们没等乔震山说完,情不自禁地喊:
!英明,伟大!”
对,当时我也这么想,乔震山说,伤病员都急着要出院,大夫批准了不少,可就是不同意我出院,后来我就不理他了。就这么着——来啦。
嗬,连长开小差出院的。战士们哗的一声笑了。
别瞎说,干吗开小差。乔震山笑着说,紧跟毛主席的战略决策嘛,谁不举双手赞成,可有的人就不咋的。说着,笑眯眯地瞟了温明顺一眼。
温明顺听得入迷,忽然被乔震山最后这句话所触动,刷的一下,脸红了。
你是哪部分的?”刘吉瑞见他面色忧闷,随口问道。
暂时没有部分。温明顺把脸一沉,咕噜了一声。
这是什么话?”刘吉瑞觉得奇怪了,闹了半天连个部分都没有哇!那你这身军装哪来的,偷的?”
全车人哄然大笑,也随着开起玩笑来:
准是个混子,要不也是个开小差的。
也许有点精神病,找卫生员治一治吧!”
掉队的吧?难怪情绪不高。
温明顺可认起真来,他怒不可遏,板着脸,赌气似的一声不吭。他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,心里充满了烦恼。
他在锦州战役中受了伤,出院后,部队刚好在前一天晚上从这里出发了。他怎么也打听不着自己部队在哪里,有的说往东开拔了,有的说进关了,谁知道往哪里走了?这时,迎面开来一辆汽车,他伸手挡住了,问道:同志,你是哪部分的?”司机同志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:军部的,上来吧同志,咱们进关了。他没问三七二十一就爬了上去。好啦,我们军部的汽车,到军部再说吧。心里一痛快就睡着了。醒来和司机一谈,才察觉这不是自己军的车子,要下车吧,已经走了这么远,下去怎办?不下车吧,没有介绍信到别的单位,人家不要又怎么办?他哑巴吃黄连心里苦。
温明顺把全部心事告诉了大家,长叹一声,又把头低下。
喂,别难过,伙计!”乔震山笑眯眯地碰了他一下,没地方去跟我走,到我们连里,大伙准欢迎你。
对,刘吉瑞接上说,咱们那连,不是对你吹牛,谁不知道英雄第四连!”
温明顺仔细看了看连长乔震山,他的脸是那么纯朴憨厚,两道黑眉毛底下的大眼睛严肃而又闪露着智慧。温明顺转悲为喜,行,就跟你们走吧。反正都是自己的军队,在哪里也是干革命。
刘吉瑞高兴了,凑到温明顺跟前,拍着他的肩膀:小伙子,到了目的地,你就到我们那个班好啦。我这班长当不好你尽管批评,没问题。以后到连部,请连里写封信给你们单位,把情况说明就得啦。
两天以后,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奔驰在高山峻岭上,机器吃力地吼叫着,转眼间汽车在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上停下来。乔震山转头一看,两侧的山上,屹立着古老的城堡。大家跳下车,直向山上奔去。他们站在长城上,手扶着城垛口,眺望着这两千年前祖先们建成的奇迹——万里长城。举目所及之处,黑黝黝的长城起伏在群山之上,耸立于云霄之间,连绵不断,消失在天陲线上。
乔震山在抗战时期,曾随部队在长城内外和敌人周旋。长城,在他的眼里也不算陌生了。一瞥之后,他向大家说:同志们走吧,赶路要紧,不然人家打北平,我们就赶不上了。
大家正要下山,忽然一个战士喊道:
!谁在这里写的标语哎!”
大伙扭头一看,果然发现城墙上用石灰水写了几行字。
这哪里是标语,净瞎张罗!”几个战士同声说。
刘吉瑞看了半天也不明白,反正不是标语。他着急地说:
走吧,不懂看它干啥!”
哎,别忙,这字像是我们团长写的。乔震山站在一块卧虎石上,不眨眼地瞧着。
对,刘吉瑞说,团长当年是北平的大学生,他写的准有道道。连长,你念来听听!”
念是可以,就是讲不大透。乔震山微微一笑,清了清喉咙,慢慢地念起来:
巍峨燕山岭,
岭岭舞长城;
叠嶂插青天,
蜿蜒西南行。
南瞰平津原千里,
北眺冀察山万丛。
山万丛,起劲风,
扫尽千年坐地虎,
斩绝万代恶苍龙。
念完,战士们不讲自明,纷纷嚷道:
嗬,这诗到底比标语味道厚实。
咱们团长还真有两下子哩!”
汽车又轰叫起来,向山下开进了。当乔震山他们到达师部驻村时,暮色已笼罩着大地了。
师部在这个村里刚设营完毕,空场上停着不少的马车。饲养员在忙着铡草喂牲口。
乔震山在师司令部报到时,给指导员郝平打了个电话,郝平告诉他:连部和团部都住在靠山镇。
靠山镇?”乔震山心里一怔,真巧,住在我的老家!”
乔震山带着刘吉瑞、温明顺离开了师部,刚巧碰上团后勤的运输马车,便一起搭车向靠山镇奔去。
几年来的战争生活,乔震山从没认真地想过家。现在,前面的宿营地就是靠山镇了,亲人的影像不由得浮现在眼前。他捏着指头暗暗地给父亲计算着岁数,!已经六十岁了。他想到妈,又想到弟弟。弟弟多么可爱啊!圆圆的脸,黑黑的皮肤,两道黑眉底下闪着一双大眼睛,他天真纯朴、聪明伶俐……乔震山的脸上现出了平静的笑容,眉间那两道皱褶舒展开了。
还有姐姐,他继续想着,!她现在死了还是活着?要是现在还活着,该……”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痛苦。他这突如其来的长叹,引起了身边战士们的惊异。
连长,伤口痛吗?”刘吉瑞关怀地瞧着乔震山,到了连部叫卫生员换换药,找个热炕头一睡,准能好。
是的,他身上曾受过无数次的伤,旧疤新创,每逢阴晴无常的节气,常常隐隐发痛。
……”乔震山漫不经心地答应着。他环视着原野,故土的香气,使他忆起更远的往事……
乔震山原名孙大宝,一九四二年参军后当过侦察员,为了工作的便利才改名乔震山。他的老家是山东惠民县,有父亲、母亲、姐姐和弟弟。父亲是个庄稼人,靠当长工养活孩子老婆,日子过得挺累。大宝十五岁那年,倾盆大雨一直下了五天五夜,黄河决口了,大水像猛兽一样淹没了村庄和田野。大宝一家五口借着一张破床的浮力才逃了出来。逃出来又怎样?倾家荡产了!连个破瓦盆都没带出来。吃什么?穿什么?父亲仰面长叹,母亲垂头落泪,弟弟二宝哭着要吃的。大宝心里很难过,对父亲说:
爹,不是二叔在天津吗,不好去找他?”
一句话提醒了父亲,于是一家五口向天津出发了。
秋天,大宝一家要着饭来到天津市,按过去写信的地址找了多少地方也没找到。后来听人说,二叔去年因为生活过不下去,和一帮人到蓟县靠山镇扛长活去了。这一下把大宝爹难透了。去还是不去?一时拿不定主意。大宝说:!爹,咱一家五口在这里非饿死不可。爹同意了。
路上,小弟弟实在可怜,扯着母亲的袄襟嚷脚痛。痛也要走呀!大宝把弟弟背在身上走着,哄着。
秋去冬来,西北风越过长城,飘来了冰冷的雪花。
他们总算来到了蓟县的靠山镇,在街东头三间小草房里找到了二叔,但是,他躺在没有席子的土炕上,身上盖着一块破麻袋,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。
老二!”大宝爹轻轻地叫了一声,你还认得我吧?我是你哥!”
二叔微微转头,有气无力地颤动着嘴唇:
…………不行了……财主逼租,打……打了我,好……你来吧,种地,还……还他租子。
全家人,便在二叔的小草屋里住下。不几天二叔就死了,全家人一片哭声。就在这时,一个瘦长个儿走进屋来。这人二十多岁,留着分头,瞪着一对猴子眼,身穿黑大袍,哈着腰,袖口挽起一块,露着雪白的一截,手里拿着鞭子。
哭什么!”他尖着嗓子大咧咧地叫了一声,然后,看看炕上的死人,又看看他们穿的破衣烂衫,你们是干吗的?”
大宝扭头说了一声:从山东逃荒来的,这是俺二叔。
那好,那人凶声凶气地说,十八斗租子,他死了你们还吧!”
?怪事儿!”大宝爹大吃一惊,……这关我们啥事啊?”
弟欠兄还,理所当然,有什么奇怪的!没有租子有钱也行。
逼死人,要偿命,要什么钱!”大宝气冲冲地瞧着来人,小拳头捏得绷紧,看样子要打架。
!小猴崽子,胆子可不小,敢顶冲老子!”来人骂了一声,扬鞭就打。
住手,你敢打人!”大宝一伸手把鞭子夺了过来,往地上一丢,告诉你,我们人穷骨头可不穷。
对,逼死人要偿命!”大宝爹把袖子一挽,走,上街说理去。
那人转动着一对猴子眼,环视着屋里的人们,最后,目光在大宝的姐姐桢英身上停下了,这山东姑娘,虽然穿得破烂,但她那俊秀的脸蛋,匀称的身材,在靠山镇来说,要算是顶天的美人了,若把她献给五爷,准能捞一笔不小的款子。这使他满脸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,立即变成嬉皮笑脸了。
!你这姑娘……”他伸手去摸她的下巴颏。
大宝眼疾手快,啪的一声把那人的手打开了。那人吃惊地摸着被打红的手背,倒退了一步,改口说道:
算了,算了!人死了嘛,埋了就算了。至于租子,不要紧,还不起以后再说。你们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,那就在这里住下吧,有房子住,也有地种,这都是我们五爷给佃户的。噢,你们大概还不认识我吧,我叫鲁青,大家都叫我二东家。其实我哪里是东家,不过是遵五爷的嘱托,在这里看看房产、收收租子而已。佃户们哪个不说我是个好人。鲁青说话时,不断地转动着两只贼溜溜的眼,瞟向大宝的姐姐。这时的鲁青和才进来时完全变成了两个人,是那样的和气、殷勤。临走时还答应送他们一斗粮食过冬。下午,果然照办了。
大宝爹有心不收吧,隆冬数九,远道他乡,粮无一粒,钱无分文,一家五口可怎么过呢?万般无奈,只好收下了。
大宝虽然才十五岁,却看出鲁青的诡计贼心,他说:
爹,这粮食咱不能要。我看这人鬼头鬼脑,准没安好心。
大宝爹点点头,长叹一声:先这么办吧,孩子,总得活下去啊!”
就这样,他们一家算是在靠山镇落户了。
不料生活折磨,远途操劳,大宝爹又得了重病,全家的生计,全部落在这少年身上。一家五口靠一斗粮过冬,怎能过得去呢?明年的种子由何而来?左算右算还是过不去。于是大宝冒着严寒,穿着单衣,进山打柴,朝出晚归,有时深夜不回,全家的吃食,就靠他的一柄斧子、一条扁担来负担。
第二年秋天,大宝爹拖着个病身子,带着一家大小拼死拼活种的地,长得还算不错。谁知,粮食刚打下来,鲁青拿着账本、算盘,带着人就来了。
老孙啊,今年你的收成好,咱们好账好算啊。
是啊,二东家,算算吧。
鲁青打着算盘叨念着:
你家老二原该十八斗,今年租子是每亩三斗,不算多吧。三三倍九,九斗加十八斗二十七斗,去年借给你一斗,本息合共二斗。这样,老孙啊,总共你要交二十九斗粮食。
?”大宝爹惊叫了一声,二东家,你要了我的老命也交不起这么多啊!”
别忙,别忙,没有粮,想别的办法。他鬼态十足地瞟了一下桢英和身强力壮的大宝,这样吧,我给你想个好办法,没有租子拿人顶也行,把你大宝和姑娘送到东家当三年长工。小子干活,姑娘给五爷侍候太太。
大宝爹看看站在身旁的大宝和闺女桢英,心里像刀戳的一样。不答应吧,租子还不上怎么办;答应了吧,实在舍不得,如果出了三长两短可又怎么办!
儿子行,闺女可不中,留她帮我种地。大宝爹一口拒绝了。
什么?”鲁青把眼一翻,给甜的不吃,专吃辣的。来,拉着走!”他把手一挥要抢人。身后那两个歹徒,恶狠狠地扑向桢英。
大宝一看性起,回身抄起一根扁担,朝着两个歹徒打去。
院子里吵吵嚷嚷,大宝娘亮开嗓门喊起来:救命啊!龟孙子们要抢人啦!这些婊子儿要抢俺闺女啦!”
村里跑来了许多人,有的看热闹,有的上前劝架。
正在这时,一辆小卧车从村外开了进来。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大氅的人,三十多岁,大高个,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,提着一根精致的小手杖。身后紧跟着四个武装警察。派头挺大,朝这边走来。
嘈杂的人群里扬起了一阵惊惧的喧哗声。
五爷来了!大宝,快跑,快跑!”三四个小伙子,护着大宝,从人空里钻出去了。
这时人群中,嘁嘁喳喳,为这场祸事担心:
这下糟了,他一家打了二东家,非带到北平去吃官司不可。
吃什么官司!大白天抢人家的姑娘,还讲理不?”
不信你瞧着,有名的五蝎子,比鲁青还毒!”这人说完,悄悄地溜走了。
被称为五爷的,来到跟前把两手向后一背,铁板着面孔,朝人群里扫视了一周:鲁青和两个歹徒被打得鼻青眼肿;周围的人们用愤怒的目光瞪着鲁青。忽然,大宝娘闯到五爷跟前,连哭带说,把刚才发生的事倾诉了一番。
不行,为什么抢人家的姑娘,欺负外来户!”人群里有人高喊。
接着起了一阵骚动。
叫鲁青给人家赔不是!”
到城里说理去!”
太不像话了!”
这位五爷没有理会大宝娘,也没有理会人们的喊声,走到鲁青跟前二话没说,张开巴掌打了鲁青两个耳光。回身喊了一声:!”
四个警察跳出来,把鲁青按在地上抽了十几鞭子。鞭子抽在鼓胀胀的棉袍上,根本没动着他一根汗毛,鲁青却尖着嗓子爹一声、娘一声地连连讨饶。
打完了,五爷往高处一站,讲话了:
乡亲们,诸位父老兄弟姐妹们:我王经堂素来奉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,廉洁奉公,以仁义道德为本。不料想,由于兄弟一时疏忽、教育不当,鲁青办错了事,兄弟我——自当严责。但是鲁青是我的人,打狗要看主人,只许我打而不许你们乱来,尤其借故闹事,更为不当。奉劝诸位下次不可。他说到这里,目光一闪,威风地咳嗽一声,这次——兄弟回来,一来扫坟祭祖,二来收收地租。地租嘛——乃祖传法则,哪有不交之理?奉劝诸位再思再想。
人们渐渐散去,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。
王经堂回到家里,恶狠狠地骂了鲁青一顿。他说:谁叫你这样干的,嗯?你没听说这几天城里的学生们,正在以抗日为名打算着闹事吗?要是你在这里再把这些穷小子给激起来,我就先杀了你!”说着,就地转了一圈,忽然把头一仰,这样吧,你去把老孙叫来,这事由我亲自来办。
晚上,雪花纷飞。老孙夫妇因为大宝逃出未归,桢英和二宝单独在家,老两口放心不下,便也带了来。一进门,王经堂满脸笑容,和颜悦色地接待着他们。
怎么样老孙,日子过得挺困难是不是?”
是啊,五爷。大宝爹答道,求求五爷,可怜我这病身子。今年的租子我可实在拿不起啊!要不,叫我儿子大宝来给您扛活顶了吧。别看他人小,是我一手教出来的,干庄稼活还能顶个人。
王经堂仰面笑了笑,一字一板地说:
是啊,我王经堂从来对穷人是宽大为怀,怜悯备至,瞧你们这身穿戴,唉!真也够可怜了。可是,人穷嘛,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给我种地,多打粮食早交租,可不能动手打架啊。说到这里走到桢英跟前,仔细地打量了一下,接着说:姑娘倒很温和,是嘛,女子应以三从四德为本。可你那个小子,竟那样野蛮。他又仰面笑了笑,也难怪,你们山东人天生的野性,三句话不合就要打架,在我们京都地方可不兴宜啊!以后不能再这样啰!叫他回来吧。
王经堂说说笑笑,看样子真像个大善人,可是对鲁青抢人的事竟一字不提。最后,他一转身说:
这样吧!我也给你爷们想了好多,你的大宝留下顶账是可以,即便这样,你的穷日子也还是过不去呀!再把你姑娘交给我,让她到我北平公馆里干个零活,每月挣个十元、八元的,捎给你们,日子不就宽裕了嘛。至于桢英本人,你放心,每年叫她来家看看,不是很好嘛。桢英混好了,你一家就不用在这里遭这份罪了。说着,他回头对随从兵说,来,先给她发一个月的钱,省得他们不放心。
随从立即拿出十元现大洋,在手里一掂,走过来就往大宝爹的手里塞。
大宝爹还没来得及考虑,手里早已塞上沉甸甸的十块银元。他全身打颤,两腿发抖。十块现大洋啊!这是个不小的数字,可是,天底下哪有这样好心的老爷啊?“不,不能收他的。他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,……这不行啊五爷,我这身板有病,靠闺女帮我种地……”
——老孙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王经堂把脸一沉,你要不是我的佃户,跪着磕头我也不管你,穷死干谁事?这样办,既能按时给我交租,两个孩子又能孝敬你们老两口,这全是一片好意,你可别不识抬举啊。
大宝爹低头不语了。
大宝的姐姐桢英,眼看不答应是不行了。心想:为了给爹治病,养活妈妈和两个弟弟,去就去吧,如果王经堂说的是真的,也算尽到女儿的孝心了。要是骗她,就凭这身力气和他拼了,死不了再想法逃回来。桢英主意拿定,就说:!让我去吧。可是,眼前即将和爹娘分离,心里一阵绞痛,眼泪盈眶,转身扑向妈妈怀里。
当天晚上,大宝的姐姐就被留在王经堂家里。老两口带着二宝,洒着眼泪,一步一回头,离开了王家。
拂晓,大宝偷偷回到家里,见姐姐不在了,急忙问:我姐姐呢?”
在五爷家里。他要带她去北平给他做杂工,给……给了十……十元钱。妈妈说着流出眼泪。
还答应他,你去给他家当长工……”大宝爹又补充一句。
什么?”大宝一听炸了,狼肚子里能长人心?别听兔子叫!爹,把钱给我,我去要回姐姐来。我给他当长工?不干!自己做活自己吃饭,宁肯累死饿死也不给他干!”
这时天已大亮,大宝把钱往腰里一揣,来到王家。刚到门口,碰着鲁青出来了。
姓鲁的,五爷起来了吧?”他劈头就问。
怎么,有事吗?”
来领我姐姐。
好吧。鲁青一口答应了,一伸手说,拿钱来。
大宝急于见姐姐,掏出钱来就给了鲁青。鲁青接过来数了数,往怀里一揣,奸笑了两声:
是这样,小伙子!五爷昨晚有公事,带着你姐姐回北平了。钱,算今年的租子,我收下了。
?”大宝一听火冒三尺,……你们还讲不讲理?不行!不给人不行!”
关我啥事?”鲁青两手往胸前一抱倚着门框,仰面看天,逍遥自在地说,这是你爹自己愿意,再说,五爷也是一片好心。
你们骗人!”大宝还要争辩,鲁青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。
大宝在门外破口大骂。不管怎样骂,门仍然紧闭,毫无声息。他愤怒得全身将要爆炸,挥拳向大门一连擂了十几下。
就这样,姐姐像石沉大海一样,从此杳无音信了。
桢英到了北平以后,在王经堂公馆里,处处小心,事事警惕。开始王经堂对她还不错,也没有什么不规矩的行动。王经堂的太太每逢出去打牌就带着她,教她如何接待客人,如何侍候那些官老爷们,甚至连如何坐汽车开车门,一些细小的事情都教给她,说女人家就是学会这些才能讨得老爷们的欢心。桢英听在耳里,恨在心里,真想啐她一口。尤其使她厌恶的,是她接触的一些老爷们,那种装腔作势的派头,见了女人那嬉皮笑脸的下流气……她恨不得立即插翅飞掉,可是,想到家里欠下了王经堂那还不完的租子,爹娘弟弟受着饥饿的折磨,就只好耐着性子待下去。
一个月过去了。有一天,忽然王经堂的太太告诉她,要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结婚。她笑眯眯地恭喜她,说她过去后,享不尽的富贵荣华,别说她爹妈跟着享福,就是五爷也跟着沾光……桢英没等太太说完就火了,捏紧拳头把桌子一擂,茶壶茶碟一齐跳起来。
原来你们安的这号心啊!”她怒不可遏地说,我不去,要去你去,我要回家!”说完转身就走。
——脾气可不小!”太太把眼一翻,你认为五爷花那么多的大洋,把你弄来当太太养活的?告诉你,趁早给我乖乖的,要是不识抬举,哼!五爷可不是好惹的。
桢英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,她找不出更出气的字眼来骂她一顿。她把太太往旁边一推,抬腿向门外走去,刚到门口,王经堂一步闯了进来。
往哪走?回去!”他脸上的假慈善完全不见了,摆出一副凶恶狰狞的面孔,手里握着小手杖,直逼向桢英,回去!给我回去!不然老子揍死你。
?好哇!”桢英心里一动,闪出一个绝望的念头,逃不出去了,好吧!拼了这条命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,死了倒也落得痛快干净。不过,苦了爹娘和弟弟了……”想到这里,桢英的眼泪,刷的一下流了出来,暗暗哭道:爹娘啊!闺女不能孝敬您了,望您二老多多保重,养活两个弟弟长大成人,给女儿报仇吧。她后退了几步,对着王经堂恨恨地骂道:骗子!狼心狗肺的下流胚,闪开,让我出去!”
王经堂是保定军校的学生,毕业后在汤玉麟属下当过排长,是个非常善于奉承上司、迎合潮流的家伙。有一次他发了一笔洋财,带了一包大洋回家去给他父亲祝寿,可是老太爷却把大洋丢到天井里:我要你这点钱吗!要你做高官,要你发大财,几辈子享用不尽。王经堂接受了老子的遗训,想尽办法钻营。可是干陆军有生命危险,必须想法既做官又丢不了脑袋。他四方奔走,挖空心思,上司喜欢钱给弄钱,喜欢女人给弄女人。如此,他官运来了。少尉排长当了北平的上尉警官,警官一跃而为警察局分局长了。在这期间,他参加过蒋介石的庐山集训,参加了国民党特务组织“CC”,成了国民党的亲信。给上司弄女人他不止一次了,那些可怜的姑娘要是不从,就往妓院里一卖,捞一笔不小的款子。这次他把桢英千方百计地弄到手,满想送给上司取得欢心,又可以官升一级,不料想,却碰着这样一个倔强、野蛮的丫头,竟敢放肆地骂他。他恨之已极,举起手杖朝桢英劈头打去。桢英一闪身用左手将手杖接住,趁势往怀里一拉,当胸给了他一拳。王经堂做梦也没料到,这个姑娘竟能动手打人,而且这一拳又是那样的沉重,打得他连连后退,跌倒在墙根下,连茶几子都被压倒了。才想挣扎着爬起来,一把椅子又从桢英手里飞了过来,击中了脑袋。
来人啊——这野丫头打老爷了。太太躲在沙发后面,撕破嗓子喊起来。
桢英拔腿要跑,门口冲进两个警察挡住了去路。她急转身,抓起茶壶、茶碗、花瓶……所有屋里的摆设都成了她的武器,像流星一样飞向门口,打得两个警察抱头护脑,干着急进不来。霎时间,陈设考究的房间打得桌仰椅翻,乱七八糟。就在这时,王经堂醒了,偷偷地爬到桢英身后,抓起一个酒瓶子,朝她的后脑一击,桢英昏倒了。
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桢英醒了,觉得身子乱晃动,像驾了云似的。睁眼一看,自己躺在一辆卧车里,马达呜呜地叫着,车外的路灯,一闪一闪地向后退去。身旁坐着一个黑兵,正在和前面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低声说话:
你可要小心,这野姑娘好看不好吃,她会把你的嫖客们打得不上门了。
我才不怕呢,趁她没醒就捆起她来,先揍她个腿瘫胳膊折,叫她知道老娘的厉害,然后给我乖乖地接客。
桢英明白了,他们把她卖到妓院里了,心想:跑吧!跑不了,摔死也好!”她望了望车门,偷偷握住门把手,格登一声车门开了。桢英纵身一跳冲出车去,身子在地上滚动了两下,四肢一摊,不动了。那个黑兵一伸手没拉住,急忙命令司机停下车子,钻出车来,跑到跟前一看,见她七孔流血,嘴里冒沫,看来是死了。
深夜,北平的一条阴暗的马路上,静得使人恐惧,那辆黑色的卧车,掉过头来驰过尸体,消失在黑影里。
光阴似箭,卢沟桥事变那年,大宝十八岁了。这年冬天,共产党八路军来到了冀东,也来到了靠山镇,发动群众,建立抗日根据地。大宝和父亲参加了抗日自卫队。因为王经堂在北平当了大汉奸,政府没收了他的房屋和土地。王经堂恨透了靠山镇的人民,一九四一年秋天,他带着二鬼子跟随日本兵洗劫了冀东根据地,也洗劫了靠山镇,惨杀了成千上万的大人和孩子。第二年大宝参军了。
往事似流水,记忆犹新。乔震山在即将和亲人见面之前,心里悲喜交集。
靠山镇里的灯光,从树林的枝条间透出来,像萤火虫一样跳动着。街道上传来人们的喧哗声。大车进了村子,街道的侧面跑出四连的通讯员小李。
我们连长在哪里?”他迎着为首的一辆大车高声喊着。
哪个是你们的连长?”
我问我们乔连长。
那不是吗!”赶车的同志把头一歪,瞪着眼瞎张罗!”
小李听他一说,才发现连长从后面车上跳下来,赶紧跑过去,接过乔震山的背包,连长,好些了吧,指导员老早就要我在这里等你。
部队住下了?”乔震山边走边回头问小李。
早就住下了,我们已经开过晚饭。小李说话挺快,乔震山几乎没听明白。
连部住在哪里?”
不远,就在东头一家姓孙的老大娘家里。她家还有一个小伙子,挺好,给我们把炕烧得挺热乎。
房东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乔震山又问。
没啦。小李瞪着两只机灵的眼睛,摇了摇头。
还有一个老头,是不是?”
老头?”小李想了想答道,没见呀!”
连长,我们回排里去吧?”后面上来刘吉瑞和温明顺。
去吧,把温明顺交给你们排长,好好休息。乔震山说着和小李走了,没走几步迎面碰着团司令部作战股的杨股长。
老乔,怎么回来了,你的伤好了吗?”
好啦!”乔震山笑眯眯地说,不好咱能出院?”
你这是好啦?”杨股长指了指他的绷带。
别打烂砂锅问到底啦,说真的,杨股长,我们任务明确了没有?是先打北平吧?”
好家伙,开小差回来的,团长知道了,不叫你再回去才怪呢!”杨股长笑着指了指他的鼻子,打着哈哈走了。
乔震山在前面拐弯抹角地一直朝他的家走去,越靠近家,心跳得越厉害,步伐也越快。小李在后面紧跟着,觉得很奇怪:连长来到这么个新地方,天黑得对面不见人,怎么竟能像熟路一样径直向连部走!他诧异地问道:连长,这地方你来过?”
乔震山没放声,只管低着头走。
小李非常知道连长的脾气,问头一句他不回答,要再问第二句呀,准没好话讲。小李要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里去。真怪呀!连长毫不犹豫地进了大门,来到院里,一直朝北屋西间里走去。
妈,你好?”连长跨过门槛,朝着坐在炕头上的孙老大娘问了一声。
小李愣住了。正在屋里说笑的通讯员、司号员也愣住了,老大娘的笑脸刷的一下板起来,瞧着进来的人,老半天才梦呓似的说:
你,你是……”
我是大宝,妈!你,你好!”连长的声音有点颤抖了,最后的几个字几乎听不见。
大宝!”老大娘忽然叫了一声,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连长,一动不动,大宝,我的孩子。过来,娘好好地看看你。
乔震山抢前一步,老大娘两手扶着他的肩膀,仰着脸,泪包着眼珠,左看右看,哇的一声伏在连长的胸前哭了,我的孩子!你,你可……回来了。
小李这才明白了,他向还在发呆的通讯员、司号员打了个手势,就悄悄地一起溜走了。
妈妈,不要哭,我这不回来了吗。声音很激动,这回穷日子快过完了,应该高兴了。
大风雪在屋外呼啸着,窗户纸哗啦哗啦作响。
孙老大娘仰脸看着儿子,心里悲喜交织,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,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。她伸手摸摸儿子的脸,摸摸包着绷带的头,还有那吊着三角巾的胳膊。
几天来,孙老大娘听说在东北作战的第四野战军要进关,老人家的心,多么盼着这一天啊!这天果然来了,而且她家里住上了解放军,心里高兴得不得了。吃晚饭时,二宝跑回来说:娘,秀珍家里住着一位团长,这人挺和气,他应着给我找哥哥,还说我的模样活像四连长,——就是小李的连长。孙老大娘半信半疑地说:别瞎说,那么巧。口里虽这样说,心里可盼着。她想:也许是真的?”现在,儿子真的站在面前了,像做梦一样。说什么?只有用喜悦的眼泪、激动的静默来表达她满腹的辛酸、无限的悲痛和六年来对儿子的思念。
乔震山紧挨着妈妈坐下,借着灯光端详着老人,只见她鬓发皆白、满面皱纹了。然后他又环视着屋子,看样子是重新盖过的:新糊的顶棚显得特别光洁,墙壁粉刷得雪白,上面贴着两张年年有余的年画。屋里的家具虽然很简单,但是不太旧,不用问,这是土改后分到的。
妈,姐姐没消息?”
没有,十多年了,一直没个信。妈妈悲痛地长叹一声,现在要是你姐姐在,说不定我早抱上外孙子了,可偏偏姓王的那个婊子养的给弄没有了!”
二宝呢?”乔震山为不使妈妈过分伤心,改口问道。
和秀珍上夜校去了,要很晚才能回来。老人家用袄襟擦擦眼,脸上露出一丝笑容,二宝这几年可真出息了,你记得不?他今年十八了,还是个民兵小队长呢。
秀珍是谁?”
!她是西头老李家的姑娘,你弟弟的对象,还没过门呢。这姑娘的脾气有些像你姐姐,常到咱家来照顾我,我一直拿她当亲闺女待。以前,你爹多么喜欢这姑娘啊……”说到这,忽然住口了,长叹一声,瞧了瞧儿子,好像有什么事怕儿子知道。
乔震山琢磨着妈妈的言词和表情,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:莫非父亲……”他真不敢再想下去,生怕他的猜测成为事实。爹呢?”乔震山终于脱口问道。
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,嘴唇忽然严峻地紧闭着,眼睛里充满了泪水,终于声泪俱下地把老头子被杀害的经过告诉了儿子。
一九四五年秋天日本投降后,北平城的汉奸队伍原封没动地被国民党反动派改编成国军,王经堂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惩办,反而摇身一变,成了蒋介石驻北平部队的少将处长了。这年冬天,王经堂乘蒋介石的精锐部队——新一军、新六军、五十二军向东北大举进攻之际,乘华北人民解放军主力正在张家口一带作战之际,乘冀东人民解放军出关作战之际,他带着北平的反动军队也穷凶极恶地向冀东进攻了。他继承了日本强盗的三光政策,在蓟县、遵化、玉田一带放火烧了八十三个村镇,方圆几百里大火熊熊、烟雾弥漫,一直烧了三天三夜,连燕山岭上的长城都被烟气遮得雾沉沉的。
那时二宝当民兵,和村支书李大叔带着民兵配合着县大队,掩护乡亲们向北山里撤退。乡亲们满山遍野地跑着、喊着……敌人一队骑兵,向逃难的人们迂回过来。
——快走!”二宝一面射击掩护,一面向正在大路上埋地雷的父亲高声地喊着。
往哪跑!就在这里和狗日们拼了!”二宝爹用愤怒的目光望着被子弹打倒的乡亲们,望着被滚滚的烟火吞没了的村庄。
——!你啊!”二宝喊声未落,敌人的炮弹在他的周围爆炸了,霎时间一堵厚厚的烟墙把他和父亲隔开了。
正在这时,李秀珍持着枪,穿过炮火的浓烟跑了过来,她满脸是汗污,趴在地上,气喘喘地说:
二宝,快走!李大叔叫你撤退。她看看二宝还在一枪一枪地射击,她急了,一把抓住二宝的肩膀,往身前一拉,两个人一块滚下了山坡,顺着山沟爬上了另一个山头。
天近黄昏,敌人停止了进攻。二宝和秀珍在逃难的人群里找到了两家的妈妈,可是两个人的父亲却都不见了,他们找遍了人群,找遍了民兵的队伍,连个影子也没有。
爹准是……”二宝呜咽着说,我亲眼看见他被敌人骑兵圈了进去。
我爹呢?”秀珍把短发一甩,愤愤地说,从家里跑出来压根儿就没见!”
两个人,往满盖着雪的山坡上一坐,谁也不说话了。
夜间,西北风吹着黑压压的山林,呼呼乱响。黑影里逃难的人们点火取暖,一个个泪痕满面、披头散发,时有凄厉的哭声传出——大人在哭着失散了的亲人,小孩哭着喊冷:!冷,冷啊——回家吧……”
二宝的妈妈全身哆嗦着,搂过坐在身旁的二宝,眼望着被大火映红了的半边天,回家?”她想,回哪个家啊?孩子们的家都没有了,畜生们把它给烧了……”于是,天边的红光在老人的泪眼里模糊了。
三天以后,冀东军区的部队在遵化一带消灭了敌人一个团,在靠山镇行凶的王经堂大概也察觉到不妙了,带起队伍惊慌地滚蛋了。
逃难的人们抱着冻僵的孩子,扶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回家了。天哪!靠山镇烧了整整一条街,屋框里的余烬还在吱吱啦啦地燃烧着,冒着缕缕的白烟,发散出刺鼻的焦臭气味。
这是什么!”有人惊叫了一声。在街南头东侧的一间烧塌了的房子里,发现满屋子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,人们哄的一声围了上去,放开嗓子哭了。
二宝和秀珍各自扶着痛哭着的妈妈,满街走着找父亲,最后,在王经堂的大门前,四棵白杨树上找到了秀珍的父亲,他被一把刺刀当心钉在树干上,没有了眼睛、鼻子和耳朵,只剩下几个血窟窿。秀珍的妈哭得死去活来。其他的树上也用铁丝串着四五个人,这些人被火烧得焦头烂额了。可是,就是没有二宝的父亲。
他到哪去了?也许逃出去了。二宝高声喊着,!……!……”到处寻找。
一个幸免于死亡的老大娘迎着喊声走来,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,交织着悲伤和愤怒。她亲眼看见王经堂把二宝爹杀害了。她说:王经堂狞笑着逼着二宝爹招出共产党员和军属在哪儿,二宝爹吐了他一脸血唾沫,破口大骂了他一顿。王经堂掏出手巾来擦了擦脸,把手一挥,二宝的爹就被拴在马后,活活地给拖死了。二宝听完,一句话没说,撒腿向村南的公路上跑去。开始发现了父亲的鞋子、帽子,然后发现一条腿,接着就是身子和头,最后找到两只捆着绳子的血胳膊。
二宝背着哭昏了的妈妈向村里走去,走进了王经堂大门前广场上的人群里。人们的哭声,立即变成愤怒的吼声:
消灭地主头子蒋介石!”
逮捕王经堂——报仇!”
告诉我们子孙万代,永远记住这笔血债!”
大风雪之夜,孙老大娘向乔震山哭诉了伤心的往事。最后她说:
大宝,乡亲们说得对,要永远记住这笔血债呀!”
乔震山紧皱着两道浓眉,一声不吭地听着。
这一夜他毫无睡意,双目炯炯,闪动着仇恨的亮光。最后,捏紧拳头发誓似的说:
狗养的,王经堂!这回打进北平去,老子不能轻饶你!”
真的?”
真的!”乔震山随口答应着。但是,他听这声音不像妈妈,扭头一看,呀!炕下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笑眯眯地望着他,还没等认清,两只粗壮有力的手早已把他紧紧地抱住了。
哥哥!”
被闹声惊扰的妈妈,在炕上转动了一下。乔震山摆摆手说:
轻点……走,咱俩到那头睡……你什么时候进来的?”
刚才。
哥儿两个亲热地盖着一床被,高一声低一声,悄悄地说起话来……
二宝和哥哥说了半宿话,可以说什么都说了,就是有一件事,他试探了几次没有说出口,那就是他和未婚妻秀珍秘密约定参军的事。他为什么没说呢?因为他每次打算参军,都被妈妈的眼泪阻止了……可也是啊,没有父亲,哥又不在家,他参了军剩下妈妈孤单单的谁来照顾呢?秀珍更是这样,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,一个独生女怎么忍心丢下妈妈走了呢?不过这也不是最主要的,为了革命,为了打倒蒋介石,给父亲、姐姐报仇,妈妈又有邻居、亲属的照顾,倒也过得去。可是最最不好办的还是村支书李大叔,村里多少青年都参了军,他谁都同意,就是不同意他和秀珍。他不但不说服妈妈,反而一发现他们要参军,就告诉妈妈。于是二宝的妈就严厉地责备说:你们哪里也不要去,给我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待着,不然,我不管你们是民兵还是妇女主任,一样地打屁股!”其实,二宝的妈妈从来也没动过二宝一指头。尤其秀珍,妈妈每逢见了她,恨不得放在口里含着。现在哥哥回来了,他想求他说服李大叔和妈妈,可是妈妈老翻来覆去地喘粗气,好像没睡着,怕她听见不高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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